听闻卫氏抱恙,祢夫人亦过府探望。不期逢遇脸色黯哑的小侯爷,祢夫人过意不去:“那日看戏时,我顺嘴一说,只当你伯母是晓得的……假若怎么样,都是我的不是了。”
穆澈眼底虽有憔悴,风朗之神不改,“婶娘不要多心。以婶娘与吉祥的渊源,自不会存心害她。”
“澈儿……知道了?”祢夫人脸色微变。
当初若非晞老爷心慈,她这辈子都应在霄州守寡渡日,哪能有如今的风光。对晞家,她心存感激与歉疚,是以发现吉祥就是晞芙的女儿后,她的弥补之心不可谓不真。
小阳春宴之后,有关卓清侯藏护着一个心尖之宠的传闻屡屡不绝,祢夫人只当卫氏都知道,这才提了一嘴,私心是为探探卫氏是否接纳了那个孩子。
她心中本有一番考量:她的霜儿好相与,吉祥看着也非不让人的,手心手背都是肉,若有娥皇女英的可能,那便皆大欢喜了。
再不料会弄巧成拙,祢夫人怕穆澈多心,原情反而道不出口。
“吉祥……我从前亏欠了她,总想着好好弥补一番。”
“婶娘无需放在心上。”穆澈道:“往后我会照顾好她。”
“嗯,那便好……”从来有礼有节的晚辈,祢夫人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,满心搜罗着合适的话:“你伯母那儿我去说说,不会为难了那孩子的。”
“不敢烦劳婶娘惦记。”穆澈淡淡微笑,无暇清理的胡茬衬着一张聊有倦气的脸,与往常的温文不大相同,破出了落拓的羁扬。
他说:“我的亲事,我自己做得了主。”
……
许是祢夫人这一探真起了作用,半日后卫氏见了穆澈。
病妇人头上抹着素额带,脸上苍白尚未褪去,在雪焉的扶托下勉强靠上软枕。
淡然瞥了一眼侄儿和他手里的药碗,卫氏又把视线移开。
穆澈一副可怜见的,雪焉在旁跟着打圆场。
卫氏病中仍是理家人的气度,不理他百般殷勤,只叹息深重地问了一句:“她到底有什么好,值你如此放手不得?”
穆澈愣在低哑的质问中,继而垂低眉眼。
——她不需有多么好。
夭之桃之,颦之笑之,侧之辗之,倾之故之,如此寻常平易,于他足矣。
明知眼下不是与伯母剖心的好时机,穆澈只是沉默。
这副样子叫卫氏看得心烦,挥手又给轰了出去。
一至晚间,雪焉安顿了卫氏睡下,撂下纹绣帘帐,轻手轻脚地从里堂出来,便见一人坐在抱厦外的石矶子上发呆。
“地上不凉啊?”
极少见这个弟弟不修仪,雪焉不厚道地笑了一声,裹着披风倚在廊柱,目光随他偃望,夜空三两星子,聊赖着不晓人间底事。
穆澈喊了声“姐”,依旧抻腿坐在那里,侧脸幽俊,如暗中发光的琢玉。
雪焉低头,看不清他的表情,轻声问:“莫不是想三叔三婶了?”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。”穆澈如她所愿弯了弯唇角,隔了一阵,点头承认:“是想的。”
“别责了自己。娘今日既已见你,就是有余地了,别看她平素要强,实则不是心硬的人。她的心结……”
雪焉道:“不在你。”
穆澈同时道:“不在我。”
随即他苦笑:“若要姐姐特意与我开解这些,我就真该死了。我情愿伯母心硬些,把那根刺……”
“良朝。”
雪焉轻轻截断他的话。一站一坐两个人同时望向一个方向,惟见一庭冷光,与更远处照不透的黑暗。
一个酒壶忽然抛进穆澈怀中。
穆澈眉心微动,目光和煦起来,头也不回地拧开喝了一口,“你怎知我想喝酒?”
清泠的声音自后及近:“这个时候,酒总比旁的东西好些吧。”
雪焉无声微笑,不再陪他们兄弟挨冻。哥俩儿便坐在石矶前,分尽一壶酒。
即使相对无言,穆澈依旧被酒气暖得不行。有好几次,他差点忍不住想抚一抚身边人的后脑勺,就像小时候那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