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舅舅说这番话时的得意之色,吉祥望着对面的富春楼露出笑意。
对面阁中,武陌臣正与穆温坐在一道。小将军一派淡定,武陌臣攥着手心的汗问:“你不紧张?”
“我有信心。”穆温目光灼灼:“毕竟我哥选人的眼光,绝不会差啊。”
“来了来了……”鹤心楼底下一阵骚动,只见寥秀蝉携二子弟徐徐登楼。
至楼台看见吉祥气色,寥秀蝉笑道:“劳人久等,你看来恢复得不错。”
吉祥敛袖,“谢先生挂心,是我早到了。”
按斗茶约定俗成的规矩,茶戏三场,前两场双方打平,这最后一局便要双方出自己的珍藏茶叶来斗,也是还原斗茶本滋本意。
二人于蟠龙案相对坐定,寥秀蝉看着对面抬起一只手掌,颇有大师风泛,“在斗茶之前,老夫想先与姑娘论论茶道,不知可否?”
论茶也是茗战常事,吉祥点头应承:“好,不知先生要如何论?”
“泛泛空谈无异,不如,便复盘你我前两阵茗战如何?”廖秀蝉一翻袖摆,嘴角笑意深沉。
“第一阵水丹青,你作‘枯木逢春’,略胜老夫一筹——托大不托大的话老夫不说了,想必你心里也清楚,纵使你师父也未必是我敌手,三十年前的斗茶会更无一人配为我对手。小姑娘千斤拨四两,看来为胜,实则为败。”
“是以第二阵,你想出那比试十六汤的刁钻法子,这个比法的关隘在于:越是高手越难翻转,便是你从心里认为老夫技高一筹,反其道行以作为自己的优势,是也不是?”
穆澈目光沉郁。廖秀蝉这是在拿通身本领来压吉祥,想扰乱她的心神。他蹙起的目光流连吉祥背影,只听她不急不燥地开口:“照先生这样说,前两阵都是小女子输了?”
廖秀蝉哼道:“茶道高下,本不必由人评判,你心里有数。”
吉祥默了几息,“是啊,我有数,我不否认先生方才之言。”
那老几位评判听见这话就是一愣,心说这姑娘莫不是糊涂了,怎么还不否认,难不成她是要认输吗?惊诧以廖秀蝉为最,眯眼审视她:“你,不否认?”
正当这时,楼下也发出一片不满的嘘声,不知仪倌恰传到哪一句辩论。吉祥听见底下的声音笑了笑,平静看着对面:“先生,承认自己做坏一盏茶,有多难呢?”
“我小时学茶的时候,总是捱老师的戒尺,那时便一心想着优劣,怕疼怕挨骂,不敢不勤学苦练,生怕做出坏茶;后来代表茶坊斗茶,又一心想着胜负,为颜面为地位,不敢不使浑身解数迎战,想这楼檐多挂一枚桃筠。翻过头来,方觉可笑,茶之为茶,本性不过入口品味,何尝是为翻云覆手,卖弄高低?”
廖秀蝉双眸骤缩,不是为她一席伶牙利齿,而是这种劳什子话,他前半生听他那老古板师傅说得太多、太烦、太讨厌!
从开始一直成竹在握的西戎族长,第一次从心里生出烦郁之感,“照你这么说,你参加这场斗茶也是无用的笑话了?”
吉祥问:“这场比试,最初是谁提出的?”
不等寥秀蝉回答,容丰神秀的女子紧接道:“茶主清和,正应我中原华夏中庸宽和的德风,大邦不过欲兼人,小邦不过欲侍人,如此两相宜便,民安国泰。若有不服者来衅,我们虽不欺人,自也不怕的。”
廖秀蝉冷笑:“老夫旨在论茶,你何必顾左右而言它?”
吉祥道:“先生论茶之高低,我论茶之本质无高无低。我识书不多,却记得一句‘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,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’并没有偏离语论。或先生以为不妥,请问何处不妥?”
穆简斋闻言而笑,轻问穆澈:“这是你教的话?”
穆澈神情并未放松,只在眼底有些略难察觉的笑意,“庄老之言出自她口,我都觉得新鲜,大抵是从前颜坊主闲时所教。”
再看廖秀蝉脸色都气差了,他现在无论说什么反驳,都是有成有亏,而吉祥即使不着一语,已是无成与亏反得圆满。他颤捻胡须,三分怒七分狠:“既然如此,话都在手上说吧!”